古村落,一个听起来就不那么“高大上”的词,一个看上去就与“偏远、寂寞、枯燥”相连的词,却让衡阳师院刘沛林教授和他的同事们奉献了几十年的青春时光。
留住乡愁,救古村落于危难中
34年前从当时的衡阳师专毕业的时候,20岁的毛头小伙子刘沛林没有想到自己的整个人生会与“古村落”3个字紧紧相连。
古村落,其实就是历史上形成并保存至今的传统乡村聚居地,因其空间形态多样,且蕴含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被誉为“民间收藏的国宝”或乡村历史文化的“活化石”,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但因年代久远,加之缺乏及时修缮,更因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大批古村落日渐消失。
以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中科院院士侯仁之为代表的学者们,为保护古村落不懈努力呼吁。1984年,留校任教的刘沛林到河北师范大学进修,被侯仁之所著的《历史地理学的理论与实践》深深地吸引了。历史地理学、古村落研究,就是他了!刘沛林的学术研究方向开始萌芽。他下定决心,要读侯仁之的研究生。
侯仁之在北大工作。一个专科生要考北大的研究生,且这个专业全国才招2人,怎么可能?没人看好。果真,第一次败北。刘沛林没有放弃,他一边往岳阳张谷英村、常宁中田村、湘西王村等湖南古村落跑,完成了20多万字的田野调查笔记,拍摄数千张张谷英村落黑白照片,一边紧张复习再次备考。终于,1991年,刘沛林如愿考上北大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只不过候老年纪已高,不带学生了,导师是于希贤教授。于教授是侯老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研究生,刘沛林也算是侯老的再传弟子了。
真是个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啊!第一年,刘沛林就修完了46个学分,而整个研究生3年只要修32个学分就够了。剩下的时间干嘛?读书、写书、听讲座。当时,80岁的侯仁之身体很好,国内外到处访学、讲学。每次国外讲学回来,候老都会给研究中心的师生做讲座。国外城市规划的先进理念,对古村镇的保护与传承,让刘沛林们很是汗颜。恰在这时,学校的李孝聪、武弘麟两位老师主持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宋明文化村落比较研究”,刘沛林参加了项目部分工作。那些年,他和老师们跑了30多个古村落,如浙江楠溪江畔的苍坡村、芙蓉村,山西的西湾村、李家山村,等等。
能保存至今的传统村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交通极为不便,为此刘沛林没少吃苦头。古村落资料极其缺乏,除了用脚丈量,其余大多就只能在散落民间的各家谱中寻找了。1995年,刘沛林对江西的242个外来移民村落进行研究时,就参考了154部当地家谱——这是后话。北大的善本室里有些零星资料,但只能看不能借,也不能拍照或复印。刘沛林只好带着铅笔和透明纸,每天埋头描图或摘录,整整两个月。当时不大的善本室里还有一个跟他一样的专注者,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季羨林。
辛苦终有回报。还没毕业,刘沛林30万字的专著《风水——中国人的环境观》就由三联书店出版;硕士论文更是得到评委们的高度评价,“达到了博士论文的水平”。三联书店还将论文编辑出版,改名为《古村落:和谐的人聚空间》。在这本书及之后的系列论文里,刘沛林的一个重要观点是:要像保护“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一样,建立“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保护制度。在这些专著和论文里,他对历史文化名村名镇的确认条件、保护内容、原则、方式、措施及开发方向等进行了系统而深入的研究。2003年,“国家历史文化名镇名村”保护制度终于出台,首批保护名单出炉。至今,国家已公布了五批共528个历史文化名村名镇,这让刘沛林倍感欣慰。
保护家园,古村落中有大学问
“这些年损毁得厉害。”谈起古村落的保护,刘沛林用上了“呻吟中的家园”这个词。他说,如果不及时保护的话,不出十年,许多古建筑将荡然无存。如浙江芙蓉村的大戏台、安徽呈坎村董其昌题字的“宝纶阁”、江西流坑村朱熹题匾的“状元楼”、湖南张谷英村五进深的“老祖堂”等。呈坎村的古建筑,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有400多栋,现在100栋都不到了。
一些地方在有意识地恢复,但“大多是些方盒子式的砖混结构的现代建筑”,刘沛林说,他看了很难受。能保存至今的古村落,都是极有特色,有明确的规划思想和诗画境界的。“古村落是有生命的,处处有景、有诗、有画,为可行、可望、可居、可游之佳境。”刘沛林介绍说,如果恢复修建的古村落丢失了这些乡土文化的精华,丢失了那些独特的文化景观,就是丢失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因此,保护与发展,保存与利用,就成了刘沛林和他的同事们“丢不开、放不下”的永恒追求。
如何保护?作为一个学者,当然他不可能一村一寨地去实地督战,只能从理论上去寻找那些古村落的文化内涵,解读其建筑艺术,建议规划建设部门如何解决“保护与发展,保存与利用”这一矛盾体。刘沛林有些遗憾地说,虽然没拿出特别好的办法,但他和团队一直在努力着。导师于希贤教授评价他和团队“解决了大量传统村镇保护与发展的基本理论问题”。比如,创造性地引入“基因”概念,开展不同地域古村镇的文化景观个性研究,提出了古村镇“景观基因图谱”研究思想,提出“聚落景观基因“保护理论,提出了传统村落旅游地规划的“景观信息链”理论,等等。
除此之外,刘沛林还和同事们一起,发起传统乡村保护规划公益行动,为30多个传统村落提供了具体规划方案。比如湖南的张谷英村,刘沛林不下十次实地考察。每次考察,都是汽车换火车,火车换汽车,路上要折腾一天。无数次折腾的结果是,他完成了论文《张谷英村的人居环境解析》,1997年发表在《日本民俗学会通讯》上。张谷英村如今能在海内外有一定名气,可以说,刘沛林功不可没。
还比如山西碛口。黄土高原古村落是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遗产。从2004年开始,刘沛林无数次往返湘晋,联合志同道合的山西大学霍耀中等共同推出了碛口古镇的保护规划和旅游发展规划,并同时出版“聚落风土丛书”4册。2005年,他们又共同发起组织召开了中国古村镇保护与发展碛口国际研讨会。刘沛林还亲自起草了保护与发展古村镇的《碛口宣言》,周干峙院士、文物专家罗哲文等60多名专家联合签名。会议影响较大,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曾培炎特别批示“我国古村镇工作刻不容缓”。之后,刘沛林又与霍教授等合作了系列研究项目,召开了“山西乡土景观与乡村旅游学术论坛”等,出版了《黄土高原聚落景观与乡土文化》专著。碛口由此名气大振。
诗意栖居,为梦想宵衣旰食
34年,8本专著、120多篇论文,20多项包括国家自科基金和社科基金的科研课题;30多个古村落的形象策划和旅游发展规划,为央视等媒体策划百集电视记录片《走近古村落》和《记住乡愁》;策划并起草出台《碛口宣言》和《南岳共识》等全国村落保护行动纲领;建立了全国唯一的“古村古镇文化遗产数字化传承”协同创新中心和“传统村镇文化数字化保护与创意利用技术”国家工程实验室,吸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自然与文化遗产空间技术中心在衡阳设分中心……如此巨大的工作量,还要上课带学生,还要组建带团队,更关键的是,2008年后,还先后担任衡阳师范学院院长、党委书记,刘沛林,有三头六臂?是超人?
“白天搞行政,晚上做学问。”几乎是异口同声,同事们一致这样回答记者的疑问,只要没出差,每个晚上,刘老师办公室的灯一定是亮着的,而且一定是亮到最晚的。他的老师、如今是他同事的田亚平教授说,刘沛林的辛苦看着都让人心疼,科研团队所在的城市与旅游学院里的大小活动,只要有时间他一定参加;学校同事们申报课题的标书,只要他知道,必定逐字把关;大家的论文,只要发给他请教,他都认真提出修改意见,有的甚至帮着修改,有的还改了三四次。“每天总能收到一二十封邮件。”刘沛林说,就在记者采访时,年轻博士杨立国还将自己关于传统村落保护的论文发给了他,“请帮忙再看一下”。年轻博士郑文武十几年里发了30多篇论文,“每一篇都是刘老师看过或修改过的”。团队成员邓运员,之前申报过一次自科课题没申上,今年因事情太多也不知胜算如何就不想申报了。“他天天催,见一次问一次,压着我申报,并且标书还逐字把关。”邓运员说,在刘老师的带动下,如今团队成员每个人都铆着劲干活,每个人手上都有国家级项目。
“没见过他这么累的。”妻子申秀英说起刘沛林和自己这些年的辛劳,眼泪簌簌直流。当年刘沛林和她是同班同学,谈恋爱时一再表示家务他拿手,没想到结婚没几年,他就北上读研。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回来后他还是每天忙不停。“那些年,我一个人又带女儿又上课,实在顾不过来。”回想起当年没照管好女儿,让女儿挨饿受冻经常被寄放在邻居家的情形,申秀英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愧对老婆孩子。”当记者将申秀英的“控诉”转告他时,刘沛林有些愧意,他说,行政工作千头万绪,学问半点马虎不得,只能委屈家人。他的专著、论文加起来200多万字,每一个字都是自己亲手所写,不说读书、思考、查阅资料、实地考察,光是电脑上把字一个个敲出来,就要大量时间。写28万多字的《家园的景观与基因》时,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实在“搞不下去了”,景观基因的原型、变异,区域差异,原因探求……刘沛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度想放弃。但是他咬紧牙关给自己规定:每天一定要完成2000—3000字,否则决不睡觉。那年暑假,衡阳奇热,假期期间办公楼里没有空调,刘沛林光着膀子在办公室写,怕别人看见影响不好,还得关着门。屁股坐疼了,他干脆站着写,常常一写就是七八个小时。“反正要完成任务,哪怕搞到凌晨四五点。”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他特别喜欢海明威的这句话,以此自勉。
图什么?记者实在不明白,他读完北大硕士后又读博士,34岁获得“中国青年地理科技奖”,36岁破格晋升为教授,38岁成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40岁到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做访问学者;三获国家自科基金、三获国家社科基金;著作、论文一大堆,6篇论文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人居环境学专著《风水——中国人的环境观》10年里被加印17次;省部级科技成果奖励10多项……还这么拚命,为什么?
刘沛林没有回答,而是给记者介绍了自己的家乡——洞庭湖上的一个小乡村,青石板、马头墙。“美好,特别”,他用这样两个词形容,但后来这些美景消失了。“作为一个研究人居环境的学者,有责任和义务保护恢复并传承这样美好的家园。”于是几十年如一日,他孜孜以求;于是他在全国最早提出建立“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名镇)”保护制度的构想,提出并全力承担“湖湘风情文化旅游小镇”建设……他希望通过自己和团队的努力,让我们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青山绿水,留下中国文化,留下诗意和乡愁。
采访手记
坚 守
这个稿子记者犹豫了好久,因为文中的主人公是院长,如今是党委书记。采写这样的官员,无论是相关要求还是记者的采写倾向,都不是最佳选择。
但是这次破例。
因为他的坚守。对理想的坚守,对学问的坚守,对工作单位的坚守!
尤其是对工作单位的坚守,深深地打动了我。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唐代大诗人王勃的诗句,让衡阳小有名气;刘沛林读书工作了一辈子的衡阳师专,作为全国最早的“八大师专”之一,也曾经名气不小。但毕竟是内地的二三线城市,毕竟也才“升本”十来年,比起北上广,比起“985”和“211”,差距还不是一点点。作为知名学者,作为国内人居环境研究、村落研究数得着的专家,刘沛林一待就是34年,不易。
他有无数次机会离开。
1994年北大硕士毕业,当时的德国沃尔沃集团(北京)想开发房地产,看到刘沛林带去的《风水——中国人的环境观》一书清样,立马录用,职位是总裁助理,工作地广州,薪水是原来的10倍以上。“票都买好了。”刘沛林说,可回家几天,在学校转转,又舍不得了。2002年上海师范大学城市旅游学院引进人才,人家给他补贴上百万的购房款,为说动他,当时的杨校长大早上骑着自行车过来陪他吃早餐;后来,暨南大学、深圳大学也多次力邀;就在记者采访前后,广东、浙江等地的大学还在继续“拉拢”,给的条件都相当优厚,其中广东某大学开的条件是:120万元年薪,300万元安家费。“说是团队整体打包带过去,怎么可能?”刘沛林很激动。他说,全国唯一的“传统村镇文化数字化保护与创意利用技术”国家工程实验室建在学校,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古村古镇文化遗产数字化传承”省级协同创新中心建在学校——为这个项目,他不知跑了多少路,有时甚至在专家楼下苦苦守候。“方向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团队实力是最强的。”可是因为学校地位问题,他们做什么事都是求人,都是高攀。申报协同创新中心时,他们邀请某名校参与,人家根本“不瞭起”(湖南方言,“不答理”之意),因为人家不相信偏居小城的衡阳师范学院能做“协同中心”的牵头单位。可真正一走近,人家才发现其非凡实力。“真有些意外。”中科院遥感研究所的郭华东院士感叹,主动提出将他担任主任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自然与文化遗产空间技术中心在衡阳师范学院设立一个分中心——全球才3个分中心——请刘沛林担任分中心主任。
“之所以坚守在衡阳师范学院不走,不仅仅是做学问,不仅仅是纯粹的学术,更多的是责任,团队引领的责任,学校发展的责任。”也许,这就是刘沛林和同事们坚守的力量源泉?